翻译:自我在日常生活中的呈现
2020-05-01
Erving Goffman,1959,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,Introduction.
引言
一个人进入了他人所在的场景,此时他人自然会想了解这个人的一些信息,或者让已经知道的一些信息派上用场。他人会想了解这个人的社会经济地位,他对他自己的看法,他对他们的态度,他的能力,他的可信程度等等。了解这些信息,有时候可能仅仅是为了了解而了解,但是通常是有实际理由的。了解这些信息,他人就能够判定当下的情势(define the situation),预知这个人对他们有何期待,他们对这个人可以有何期待。知晓了这些,他人就能够明白,为了让这个人有如我所愿的反应,我最好采用什么样的行动。
对于在场的人来说,可用的信息源很多,可以传达信息的载体也很多。如果和这个人并不熟识,他们可以观察这个人的举止和外貌,从中拾取一些线索,然后套用以往与类似的人打交道的经验,或者套用一些未经检验的刻板印象,后一点可能还更重要一些。他们也可以借助以往的经验,来判断出现在这种社会场合中的人会是哪种类型。他们可以听取这个人的自我讲述,可以看这个人提供的证明文件,来了解他是谁,是哪一类人。如果他们在之前和这个人打过交道而有所了解,他们还可以利用这个人的心理特质,来预测他现在和将来的行为,因为心理特质被认为是持久而普遍的。
但是,在一个人进入他人所在场景的当下,那些能够让他人直接了解到确切信息的事情尚未来得及发生,而那些确切的信息又是人们要明智地行动所必须的。在他们打交道的那一时刻和那一场合中,许多关键性事实并不在场,或者在场而被隐藏起来了。例如,这个人的“真实”(或“如实”)的态度、观念、情绪,就只能通过他的自我陈述,或者通过那些看似是自然流露的行为,才能间接地得以把握。同样地,如果这个人是在给他人提供某种产品或服务,他人往往会发现,在打交道的过程中根本没有时间和场合,能够让你先尝试一下来看看质量如何。有些事情是不可能让人用感官来直接验证的,他人只得出于惯例把另一些事情作为它们存在的自然迹象。用伊克海泽(Ichheiser)的话来说,此时这个人必然做一些事来或有意或无意地“表露”(express)自己,而他人必然相应地以某种方式而被施加“印象”(be impressed)1 。
这个人表露自己的行为(以及相应能力),看似会涉及到两种截然不同的举动:给出的和流露的。前者包括言语符号,以及那些只是作为言语符号的替代物的非言语符号(它们传达的只是言语符号的附带信息)。传统和狭义的沟通,指的就是这些。后者包括了一系列广泛的行动,他人会把这些行动当成是行动者的自然流露,以为他做这些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以此传达信息。但我们能够马上看出来,这种区分其实只是在刚开始时有些道理。上述两种沟通方式,同样可以被他用来有意识地传达误导性的信息;前者是“诳骗”(deceit),后者是“佯装”(feigning)。
无论把沟通看作是狭义的还是广义的,我们都会发现,在一个人进入他人所在场景的当下时刻,他的举动带有一种信诺的(promissory)性质。他人很可能发现,必须靠信心来接受这个人;为了换得某种真实价值只有在这个人离场之后才能确定的某种东西,他们必须在这个人还在场的时候就给予他正当的回报。(当然,即便在与物理世界打交道时,人们也会凭借间接推断[inference]来生活;但是,只有在社会互动的世界中,那个被推断的对象会故意地便利或阻碍这种推断过程。)他们在对这个人进行间接推断时觉得有多大的可靠性,这当然取决于他们有多少关于这个人的信息。但是,不管有多少以往的证据,行动仍然是建立在间接推断基础上的。正如威廉·I·托马斯所言:
我们在日常生活中,并不是用统计学或科学的方式来过日子、作决定、达到目标;明白这一点,对我们是极其重要的。我们是靠推断生活。比如说,我来你家做客。你不知道也无法用科学方式来确定,我不会偷你的钱或勺子。但是按推断的方式,我不会这样做,而你会把我当客人来对待。2
前面是从他人的视角来看问题,我们现在转而采用在他人面前呈现自己的那个人的视角。他可能希望他们高看自己,或者希望他们以为他在高看他们,或者希望他们感知到他对他们的如实感受,或者希望他们不要有任何明确的印象。他可能希望保持有足够的融洽使互动能够持续下去, 也可能是希望骗取、摆脱、迷惑、误导、对抗或者侮辱他们。无论他头脑中的具体目标是什么,无论他基于什么动机而有那些具体目标,能控制他人的举动(尤其是他人对他的回应性举动)总是符合他的利益的。3这种控制,主要是通过影响他人对情势的判定来起作用;他能够影响这种判定,又是通过以某种方式来表露自己,给他们某种印象,引导他们自愿地按自己计划行事来达到的。因此,当一个人在他人在场时,通常他总会有一些理由来调整他的举动,以便给他人传递有利于他自己的某种印象。一个女生的宿舍舍友从她接到的电话中就能推断出她的人望(popularity)如何,因此有些女生就会对通话有所安排。威拉德·沃勒就有如下发现:
很多观察者都提到说,宿舍里被叫去通电话的女生往往会被叫好几次后才去通话,以便让其他女生有足够的机会来听到有人给她打电话了。4
在刻意给出和无意表露这两种沟通当中,本书主要关心的是后者,即更有剧场和情境特点的、非言语的、会被人以为是无意的那些沟通,无论这种沟通是否确实有目的性的驱动。为了找一个例子来说明要考察的内容,我想引用小说中的一个事件:一个名叫普里迪(Preedy)的英国人在西班牙度假,他正在酒店前的沙滩上首次亮相。
他总是小心地避免引人注目。首先,他要让同来度假的那些人明白,他并不在意他们。他的视线穿过他们,绕过他们,越过他们,在虚空中消散。似乎沙滩上空无一人一般。如果有球偶尔投来,他会惊奇地看着,让脸上浮现出愉悦的微笑(和善的普里迪),然后茫然地四下张望才看到沙滩上确实有人,带着一种对自己而不是对他人的微笑把球扔回去,然后继续他在在虚空中漫不经心的漫游。
是时候起身小小地巡游一下了,理想的普里迪的巡游。他颇有心机地进行了处理,让每一位想看的人都能看到他的书的名字。那本书是荷马史诗的西班牙译本,是经典,但不那么扎眼,却又足够通行。他把沙滩毛巾和包收拾好,放到整齐的防沙袋中(条理而明智的普里迪),慢慢立起身,随意地伸展他那宽大的身躯(虎虎生威的普里迪),把沙滩凉鞋甩到了边上(随性的普里迪)。
让普里迪与海洋融为一体!可以有不同的仪式来完成它。第一种是先漫步,再跑起来,最后径直跃入水中,然后流畅有力又波澜不惊地游向天际。当然不会真得游到天际。他会突然翻身,用腿踩出又大又白的水花,以此显示自己只要想游就能游得更远。然后冒出水面四分之一的高度,好让所有人都看见这是谁。
另一种方式更简单,它不用一下跃入冷水让人难受,也不会有看起来太过兴奋的风险。关键点在于,要让人感觉他对这片海域(地中海)和这片沙滩如此熟悉,故而无论在不在海里,他都同样自在。他要漫步走下,走到海水边缘,眼睛投向天空,看出他人无法看到的天气征兆;此时他都不曾注意到脚趾已经打湿,因为陆地与海水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!(像当地渔民一样的普里迪)[^5]
小说家让我们看到,普里迪过份地在意他以为他的身体举止正在流露给周围他人的印象。我们可以进一步贬损他,说他的举止是为了有意给出某种印象,那种印象其实是虚假的,在场的他人根本就没有接收到这种印象,或者更糟糕,他们接收到的印象是普里迪在用力地给别人留下某种印象。但是,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,普里迪认为他在作出的这类印象,就是其他人从周遭他人身上拾取的那类印象,尽管拾取的有可能正确也有可能不正确。
我已经说过,当一个人出现在他人面前时,他的行动会影响到他们对于情势的判定。有时候,个人的行事方式是工于算计的,以某种方式表露自己就是为了给别人某种印象,以便获取他希望获取的某种反应。有时候,个人的行事方式中有算计的成份,但他对此并不自知。有时候,他是有意而自觉地按某种方式表露自己,但主要是因为他所属的群体或社会地位要求有这种表露,而不是因为别人接受了这种表露之后(除了宽泛的接纳或赞许外)可能会有某种具体的反应。有时候,个人的角色的传统引导他给出一种具体而精心设计过的印象,但他对创造这样一种印象无所谓有意识或无意识。反过来,他人可能恰当地接收到了这个人要传达的印象;但他人也可能误解了情势,得出的结论既不符合这个人的意图,也不符合事实。无论是哪种情况,只要他人的举动似乎受到了某个人传达的某种具体印象的影响,我们就采用一种功能的视角或实用的视角,说此人已经“有效地”呈现出了一种对情势的判定方式,“有效地”强化了一种对给定事态的理解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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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ustav Ichheiser, “Misunderstandings in Human Relations,” Supplement to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, LV (September, 1949), pp 6-7. ↩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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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uoted in E. H. Volkart, editor, Social Behavior and Personality, Contributions of W. I. Thomas to Theory and Social Research (New York: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, 1951), p. 5. ↩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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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ere I owe much to an unpublished paper by Tom Bums of the University of Edinburgh. He presents the argument that in all interaction a basic underlying theme is the desire of each participant to guide and control the responses made by the others present. A similar argument has been advanced by Jay Haley in a recent unpublished paper, but in regard to a special kind of control, that having to do with defining the nature of the relationship of those involved in the interaction. ↩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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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illard Waller, “The Rating and Dating Complex,”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, II, p. 730 ↩︎